时间;2012年7月10日上午
地点:上海 原曲画廊
出席:彭小佳 邵琦 彭小苓
彭小苓:彭小佳不怎么喜欢谈他的作品。他总是说看得懂的人能看懂,看不懂的人就算了,不必言说。我们平时问他,他也不愿意说,人家来采访他也不愿意说。这次主动想跟邵琦老师见个面,难得,可能认为是知音吧。
邵 琦:谢谢。其实我对雕塑是外行。看了这些小雕塑,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小文,题目是《核舟记》,讲的也是小雕塑。其实在中国这是很重要的东西,它是把玩式的东西,这是中国比较独特的现象。
彭小佳:在明代,文人的小雕塑非常精彩,比看贝里尼更精彩。清朝以后,文人逐渐少了,品味也越来越低了。我对明代很感兴趣,我在想如何把现代新的概念与这些东西融合起来。
邵 琦:明代是非常奇特的时代,刚才说的那些雕塑外;还有绘画,许多画家在明代的绘画中看到了纯粹的绘画性。
彭小佳:我觉得,匠人的东西我越来越喜欢,像中世纪那些没有画家名字的东西我就比较喜欢。文艺复兴以后,达芬奇把这些解放了以后,开始有很多明星气的东西……
邵 琦:说的深刻。
彭小佳:它就没有那种虔诚了,它表现自我膨胀的感觉非常强,所以我有时反而喜欢一些工匠的东西。中国也一样。
彭小佳:我们一起看一看我的作品吧。
彭小苓:这是他的自画像,《五十自嘲》,我们都没有看到过原作,这次才从美国带回来。
彭小佳:这是爸爸从小就批评我的话“流氓无产者,有今没明”等等。五十岁时,已经到美国20年了,爸爸去世也未能见上面。但一直记得这句话,所以刻上了。后来我觉得这个刻在雕塑上有点太白了。
彭小苓:这跟他在中央美院学习经历有关系。这句话是我们都听过,爸爸说他学了艺术之后“吊儿郎当的,有今天没明天的”,“流氓无产者”等等。所以他把爸爸骂他的话都放进去了。
彭小佳:我觉得就是太白了,自己玩也就算了。后来我稍微改了一下。做了弥勒的笑态和金刚的怒态。很长时间没有做写实的东西,突然做了一下有点生。
邵 琦:神态还是很像的。
彭小佳:用巴西的楠木,木质不是那么好,但很香,每次打开都有楠木的香味。
彭小苓:在做书的系列时,他得找出各种书的开关方式,自制各种开关和皮绳子、带子、扣子。这很费工夫。每一个绳子和开关都要花很大的精力。有的绳子是美国艺术家帮他找来的。
邵 琦:玩得要有特点。
彭小佳:这件叫“夏思甘泉”,这是两块木头,一块乌木,一块雀眼枫木做盒子,把泉水刻成如意的形式,找了这个名字,一种渴望吧, 在乌木的黑暗中,渴望清泉。
这件作品,是聂洪的老婆怀孕了。我就想做个模模糊糊的孕妇。一面凹,一面凸......
邵 琦:这个完全对应的是吧?
彭小佳:对应的,这样可以合上。像阴阳模子,但是木头又不能翻制,完全靠手工挖刻出来。模模糊糊的,我想干脆叫《没骨凹凸》。相对应的是这件,叫《双钩正反》。
邵 琦:看这个,我在想光做这一面,一般人都能做,但是这一面就不好做了。这思维完全倒过来了。
彭小佳:这个有点小窍门。
邵 琦:你先把凸面刻好,然后压一个模子。
彭小佳:对,你猜对了,做一个模子就有样子了。
邵 琦:嗯,用石膏翻一个出来之后就看得出来了,不然不一定能够合得起来了。
彭小佳:但是阴面可以稍微大一点,深一点。做完正面以后,涂上颜料,然后合上、再打开,刻掉阴面粘有颜料的地方,反复无数次,直到阴面能严丝合缝的合上。这件作品又延续了这个想法。
邵 琦:就是铜豌豆,是吧!
彭小佳:对。
邵 琦:这个白色也是木头。
彭小佳:是树脂。我本来想用象牙,但是由于环保原因,象牙比较麻烦。
邵 琦:哦,这个是黄杨木。
彭小佳:对,豆荚是黄杨木。主体用的是瘿木,也叫花木,后来觉得还不满意,所以就做了第二件。一个是打开繁琐的问题,另一个是开料的方向不对,花纹的方向更好看。后来就重新做了。
邵 琦:这个是……?
彭小佳:豆荚是乌木刻的,乌木是最硬的木料之一,瘿木压着乌木豆荚,但是豆荚没有压得变形,却嵌进了瘿木,它比把压它的的东西更硬。它不是叫铜豌豆嘛。
邵 琦:这个都是榫卯结构。
彭小佳:对。
邵 琦:这个就是把玩性质的,打开以后有个意外的惊喜。这个颜色也比较有意思,像金属。
彭小佳:这件《左挤右压》,是从美国木匠和传统工具的形式得来启发。把这两块面板压成弧线。
邵 琦:左拉右扯,左扯右拉。
彭小佳:对。有政治意味,来自左右派的压力。
邵 琦:都是左右,很有形式感。
彭小佳:这个是我去年做的,祭祖牌,正是父亲百年诞辰纪念,中国人喜欢在家里立一个祖宗牌位,艺术为什么不能?把“艺术真实”四个字叠在一起,关在牢门里。也不是刻得特别细,留有刀凿痕迹。当你打开门,就像个向上飞的鸟。所以在“真”这件祭祖牌里,加了鸟的形象,想象的西式凤凰,还有这个东西也属于西方的文化,18-19世纪一般在镜子上都喜欢做这个东西, 有重生的寓意。去年回美国后做成了这件东西《柴木锁》,用黑色水牛角雕了朵牡丹花,镶嵌在樱桃木锁上。牡丹花我是第一次刻,不是很满意,富贵花瘦了点。当它锁合之后,像汽车电瓶,也有一些因素在19世纪的木工工具中很常见,我尽可能留下一些手工的操作过程的痕迹,从外表看保持单纯、抽象。
邵 琦:一个很整体的东西,还是有许多形式和线条在里面。
彭小佳:这件作品的名字借用的是徐渭的话,他说过牡丹的富贵、贫贱之类的话。本来我是想继续豌豆系列,但是后来想还是换一个东西吧。
邵 琦:你选的这个东西在文化上还是比较重要的,像关汉卿那个铜豌豆,所有学文学史的都会读到这首曲子,牡丹也是中国人很重视的东西。
彭小苓:我喜欢这上面的四句题词:“雕墨牡丹 嵌贫贱身,制柴木锁 困富贵花”。
邵 琦:这个“柴木”是有涵义的吧?它的用途就是烧?
彭小佳:以前,我听说柴木家具,为什么叫柴木?这么好的木头怎么用来烧柴啊!后来我到了美国东北,家家都有烧柴壁炉,发现只有这些落叶乔木,樱桃木、橡木、枫木是柴木。它们不像松柏会有烟油。烟油会让烟筒着火,引起火灾。
邵 琦:生活的奢侈、生活的经验,你的这“一嵌一困”就都在里边了。两个动词,把你的想法都做出来了。
彭小佳:其实我自己中国文化低,有点显得不对称。
邵 琦:你老说自己文化低。
彭小佳:文革的时候我才小学四年级,后来就没有上过文化课了。
邵 琦:你有体验、感受的东西,然而再去理解书本中的话,它就不是学究们在那里捣腾出来的意思。我觉得手艺人,包括你写的这些句子,就像齐白石的打油诗一样,很生动,有智慧,而且很中国。在你的这些雕塑中有一个东西,就是都放很多字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。
彭小佳:中国画里面特别喜欢解释自己的作品,通过解释,赋予深一层的意思。像齐白石“人骂我,我也骂人”,徐渭的墨葡萄也是,“笔底明珠无处卖, 闲抛闲掷野藤中”, 无奈中有一种幽默在里面,也是一种文化。所以我既然用了中国的一些元素,那么能用就都用上。当我每次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,就看看《石涛画语录》,就全都通了,“画从心画而障自远矣”, 其实没有什么法,只要你的心是正的、真的,不是自私自利的,任何能加强感受的手法都可以用。有些人就说我东一榔头西一棒,什么东西都接触,又是人体,又是抽象,那可能是我的失败,因为我的心,我自己的东西没有被看到,那是我失败了。
邵 琦: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看出来。
彭小佳:我并不介意我一会儿做成这样,一会儿做成那样,说我中式也好,洋式也好,没有关系,其实什么也不是,它是一个南腔北调的杂烩。我成长在两种文化中,又有木雕厂的经历,每一个东西都对我有影响,我希望所有的东西都能集中在我的非常简单的作品中,这是各方面的来源。
邵 琦:你的一些作品,与我原来印象中的雕塑不是一回事。从雕塑来讲,有一种观念的东西,你的雕塑也是非常观念性的,但是,你又把技术性的东西发挥到了一个极致。用一种很精微的技术试图去诠释很抽象的东西。包括“左拉右扯”,“一嵌一困”。“困”其实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,它纠合多种因素感受的东西,你怎么样把这层意思从你的角度演绎出来,在极端的东西里头找到相通的东西,我觉得这非常有意思。就是说,如果仅仅是炫耀一种手工技术,那么就跟工匠没有什么区别。
邵 琦:最近的作品,山水雕刻没有带过来?
彭小佳:没有,因为那些可以用照片,不像这些非要动手打开、合上,才能看到完整面貌。
邵 琦:那这个怎么展览呢?
彭小佳:我想把这个打开,旁边放一组合着的照片。
邵 琦:对,后面应该放一组照片。
彭小佳:要这么做,才有可能。不然你没有办法,这些作品不是为展览做的。
邵 琦:对啊!这个是用来玩的啊!
彭小佳:但展览的时候是不能碰的。
邵 琦:很多展品是不能碰的,而这个是可以拿出来的玩的,这样就有一种互动在里面。
彭小佳:对,它就是有一种戏剧效果在里面,不像绘画,一目了然,它有发展。
邵 琦:其实我一直想说一个事情,在你的这些作品上都有字题在上面,像齐白石的画,有些画的题材根本不入画,但是有了他的题诗就不一样了。中国画题字就是要产生一种戏剧效果,看画面不一定能看到,但是读了这些题字后就会产生另外的东西,有了丰富性。当然,像很多匠气的东西,尽管有字题在上面,它还是没有另一层东西。你的作品打开过程是视觉的、也是触觉的,而文字是另一层,你的文字找得非常有特点。我看到作品就觉得非常有意思,所有细节都非常合理,技术性达到了这个程度。
彭小佳:有人说这些东西是工艺美术吧,我认为所谓工艺美术不是从形式上区别的,它是指单一技术的作品,它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,而且往往是一种重复抄袭。当然,一个绝妙的技巧也能让我们感动,比如一场球赛。艺术品就有更多的层面,艺术是思想的撞击、精神的升华是生命的,有原创,有充分的技术来表达艺术家的思维。所以我认为艺术作品可以是任何形式的。举个例子,毕加索送了张画给朋友,几天以后,那个朋友把画拿回来,请毕加索签名,毕加索说这是张假画,朋友说是我看着你的画得呀!毕加索说,我也画假画。用纯熟的技巧抄袭自己也是假画!没用心,没用血的东西就不是艺术!只能当成匠人之作。这些小东西是我一身经历的体现。我说这些东西先不要卖,再让我做多一点。但是国内的工具不是很好用,很难做这方面的作品,我的工具都在美国,我得想办法带一套放在这边。
邵 琦:工具、材料跟你的技术糅合在一起,我觉得这是中国人的一种生活方式。最重要的是你所想的,还能做到,且达到了手工上的一种精致,明代的东西就很精致。
彭小佳:对,很讲究。
邵 琦:非常讲究。作品就像看手卷一样,一点一点打开,全拉开来味道就不一样了。需要一点一点地品位,从一种形态变成另一种形态,一点一点形成,你的作品就不是一目了然的。
彭小佳:对,不是一下看完,而是藏了一点。摸着还要舒服。
邵 琦:还要问一下这个能有什么用。
彭小佳:没用。你说它有用就有用,没用就没用,艺术从来没有离开过人类社会,说明艺术一定有用。
邵 琦:那个“有用”跟你要表达的有用不是一回事。
彭小佳:对,没有艺术,人会成为神经病。不对神经病人都要有艺术。
邵 琦:就像福柯说的整个社会的精神有病了。艺术目前好像只有一个标准,就是被美术馆收藏,美术馆成了一个特殊概念,一些作品放在这里是可以的,不放在这里就不行了。
彭小佳:我的一个朋友说现在艺术家最大的危机是动机,画这个画就是为了放进美术馆,而不是真诚的表达。
邵 琦:对啊!都是“找死”啊,美术馆就是坟墓嘛!还不是去“找死”啊!
彭小佳:它就没有了自娱自乐,这是中国的传统。现在的社会太出于功利了。
邵 琦:对啊!把作品弄死了,把自己弄活了,这个悖论,很痛苦。很多人说画不出画来了,很痛苦。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,拿起笔画就是了,怎么会画不出来呢?你有功利的时候,有目的的时候,你就画不出来了。你不用想哪件作品可以放进美术馆,你画就是了,我就觉得画画好玩,看一首元曲你就有很多东西做。没有哪天做不出来的。
彭小佳:生活里有什么事,比如碰到一个朋友,你也马上可以想起很多东西。
邵 琦:你这种状态就是真正的中国人的一个状态,就是自娱。当然,如果也能给别人快乐,那就是积阴德了。
彭小佳:但是这个东西如果独特,就很难办,没法归类,看不懂,不理解,也没办法做宣传。
邵 琦:我觉得这个很正常,中国人做东西要人人懂本来就不现实。你做的时候就没考虑过别人是否懂,这个要求本来就荒唐,不可能。中国画也是一样,懂的人就把画送给你,看得懂当然好,多一个知音,看不懂就算了,很多老板买画只是附庸风雅,有名头的即去追求,至于能看懂多少这个很难讲。
彭小佳:另外,没有一个人是能逃出时代的,所有的人都是属于时代的。比如巴赫的音乐,当时的人认为他是陈词滥调,但是后人认为他是现代的,这些无关紧要,只要你是真心的,有感而发,这个最重要。
邵 琦:我的感觉呢是这样的,如果时代很单调,都一样,那我当然可以做一些跟这个时代不一样的东西。第二,我一直认为这个时代是诱导我们进入一个荒诞世界的,我们讲的时代性就是要跟以前不一样。那么,今天的你是不是就跟三年前就不一样了呢?按照时代不一样,东西也不一样这个逻辑,那么你今天做的东西就跟以前不一样,你每次做的东西都不一样,如果这样,那么风格这些概念就不成立。人有没有那么大变化呢?今天的你和三年前的你就真的变了那么多,就跟不上时代了吗?秦代坐牛车,现在我们坐飞机,当然是不一样了,但是,我们人却没有机器没有那么不同。如果按照这个说法,那么就应该会出一千个李白,但是今天有没有再出过一个李白呢?
彭小佳:而且人类在一开始对艺术的理解是极其透彻的,后来才开始添枝加叶的。
邵 琦:把简单的东西弄复杂了。艺术承担的东西不可能太多,现在人类社会分工了,政治家管政治,小说家写小说,艺术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多东西呢?要表达政治理念,要表达环保理念,这些东西它都装不下,它就是趣味性的东西,就是玩玩,其他东西都不能让你有这种趣味。现在艺术家膨胀了,以为艺术家什么都能管,其实能稍微表达一点点生活感受就够了,目的不是一定要把我的思想表达出来,而是有趣味想玩的东西,而不是把什么观念强加到你的脑子里面。
彭小佳:滑天友先生说艺术要有“东西”,他最后总结了这个“东西”就是两个字:气韵。
邵 琦:这个是中国画最讲究的,没有这个东西绘画就会沦落到工匠。
彭小佳:前两天我碰到我以前的一个朋友,他问我什么是抽象?其实抽象是一个主观的东西,从英文来看,它就是提炼,到了中文好像就是没有形象的意思了,他听了挺有启发。我就跟他说看看《石涛画语录》,今天,我觉得艺术是人人都能做的,但是做好艺术就难了。一件好的艺术品是用心、用血、用生命做出来的。Jean-Michel Basquiat的涂鸦、Anselm Kiefer的焦土、Joseph Beuys的装置都可以用石涛说的“一画之法”来解释好的作品。好的作品是自我的,也是忘我的,是关心人性命运的。石涛的“一画之法”依然是非常当代的。
邵 琦:对,如果翻译得好,它完全是“后后现代主义”的经典。而且明代画论,如果跳出中国绘画史的框框就会看到新的东西。我曾经有一个想法,把西方现代主义画论和中国古代画论做一个注释,用现代主义来注释古代画论,完全能够讲得通的。比如石涛的画论,你不要太局限于它字面的意思,完全可以和现代理论拼合在一起,这非常有意思,是跨越时空跨越地域的东西,但是讲的东西可能是一回事。后来发现有个问题,现在翻译还不够全面,而且也不知道翻译得准不准。可以把康定斯基的画和董其昌的画放在一起看看。
彭小佳:还有毕加索的话,非常精彩,看上去像胡说八道,但是再一琢磨,全是真理。不记得是哪个画论还是书论说把砖瓦当作宝贝,有时我们觉得这个是好的,其实是糟粕,认识不到。中国传统好的东西非常多,当然八股也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