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 宏
何曦不大肯写东西,不仅不写文章,连在画上落款也多是签个名而已;平时话也不多,在公开场合说话就更难得了。讷于言的何曦敏于画,且他近乎顽固地坚持:画家是用画面来说话的。
用画来说的话,自然不同于文字,也不同于言语;画是用形象来表达的。从画本身——艺术本体上来说,这是有风险的;尤其是对擅长工笔的画家来说,风险就更大了,因为精准的形象描绘更加容易变成观念的图解。既然沾着了一个险字,就要有化险的手段;因为有了化险的手段,便可揽得无限风光。何曦不但有这样的手段,且还很机智。
何曦调弄画面的手段是一等的。工笔花鸟是何曦的本色,因此,频繁出现在他画面的飞鸟珍禽,以至于狐狸、螳螂之类,不仅在造型上精准生动,在技法上也中规中矩。此外,从系列作品如《盆栽龚半千》的树和《瓶中乐园》的玲珑石中,还透露出何曦对山水画的稔熟与深研。全面绘画修养,是何曦出手不凡的基础,而用经典的传统技法去表现当今的现代事物,则是何曦借古出今的创造。当这两者了无隙痕地共存于同一画面时,呈现出来的便是渊源有绪而别开生面的画面了。因此,在这些画面中,无论是经典图式中的飞禽、花卉,还是难得一见的海豚、直升机;也无论是自然界的狐狸、螳螂,还是人工制作的玻璃器皿、航空母舰,在何曦的笔下,都无障无碍一如其真。更重要的是他画自由且轻松,提笔落墨,染色赋彩,随手之间,神采俱生。这是一位擅长工笔形制的画家的功力体现,也是传统手段应对时代生活的创造。有了这样能出形入神的一手,也就能实现内心思绪的淋漓表达了。
何曦的画里是有话的,他要说的都在他的画里。看他的画也就知道他说的了,说这样一句多余的话在前面,是为了后面的一层意思:这就是人们看到的很多时候未必就是何曦在说的。这样地一句深一句浅,并非故弄玄虚,也不是无奈的饶舌,而是实情。因为,在画面经营形象的何曦更像诗人在经营意象。对诗的读解,既来自诗人提供的意象,更取决于读诗人的感悟。以意象取胜的诗难以达诂,同样以意象胜擅的画也是不能确解的。这就是为什么何曦的画,在给人别致独特的第一印象的同时,又能引发人们的丰富联想。让意象本身撞击出意思来。就像会意文字一样。用何曦自己的话来说,就是一系列的“不恰当的联想”。比如早一点的《灯下养鸟》、《灯下珍禽》,和后来的《海洋世界》、《瓶中乐园》系列。在这些作品中,无论是作为动物的鸟、鱼;还是作为器物的吊灯、玻璃杯,从造型上看,画面上的每一种形象都是写实的、真实的,既符合造化、造物,又将传统的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。这些清晰而精准的形象组合成画面的时候,也是全然合乎经典的构图法则的。换言之,无论是从造型的准确,还是构图的完整,亦即在绘画本体的层面上,是无可挑剔的;但是,当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,“不恰当”便尖锐地凸显出来了。而且,作为单个的局部形象越是精准,这种“不恰当”感觉就越是强烈。其实,造就这种强烈的“不恰当”感,正是何曦的用意所在。因为,画面上的形象组合中的“不恰当”所指向的是画面以外的现实世界的种种“不恰当”,这是何曦自己的联想,也是何曦期待观者的联想。有了这样一种联想的引发,写实的画面就凭添了深永的意味。
通常,一个人能说的总不及他想说的。何曦的画面上,很难用上这种常理。比如那些《二手植物》,显然和现实社会的某些现象有着直接的关联:频繁的砍伐、移栽。依照常理,可以联想到人挪活树挪死,但是,当画面上仅仅呈现一些草绳的时候,就不仅仅是在谈论“挪”的话题了,因为在这样的画面,更可以引发“有——无”、“虚——实”、“真——幻”……更可以引发“移植”、“本土”、“外来”等等,这些既可以用于植物,同样又适合于文化的问题。在上海这样一个既真又幻,亦虚亦实,不中不西的洋场滩头,被绳子捆绑着究竟是什么?这肯定不是一个多余的问题,而且同样肯定是不会有统一答案的问题。对此,何曦是很清楚的,也许当我写下这一句的时候,他正一脸狡黠地嘿嘿着呢。狡黠来自智慧,智慧在于逻辑之中,更在逻辑之外。譬如《盆栽龚半千》,画面上所有的形象都在逻辑之内,但是,形象之间的关系却在逻辑之外。如果有足够的耐心,当然可以将其全部纳入到逻辑的体系之中,只是稍不留神便陷入多重逻辑相互纠缠的泥潭,或者跌落自我关涉的陷阱。结结实实的画面、明明白白的形象,构成的却是一派既虚且玄的境界。这就是和禅家的机锋话头相似了。于是,就有了《捆着我绑着你》。“捆着我绑着你”是一种无可奈何?还是一种幸灾乐祸?或许两者都不是,因为看不到画面上“我”的神情,所以,那些带有感情色彩的猜测就无所着落。“捆着”,“绑着”,其实是一回事。但是,你和我之间的相似仅仅是一种状态,因为“我”还是我,“你”依旧是你。只是给出这种状态的既不是你,也不是我,而是另外一样东西——捆着我绑着你的绳子。“我”和“你”因为绳子而相似了,其实,不特我和你,所有的东西当处于被捆绑状态时,也就都处于相似状态了,就“该无例外”了。
这些年来,何曦钟情绳子,也善用绳子,捆着、绑着、牵着、拴着、结着、系着、缚着、吊着的有动物、有植物、有石头,还有似有非有的人物形状。有形的也好,无形的也好,都在何曦用绳的范围内,该无例外。是要留住些什么?还是被什么缚住了?和那些无所不能种植的盆泥,无所不能覆罩的玻璃一样,何曦用得如此上手称手的绳子,究竟是草绳,还是准绳,或者是无形之绳的有形表现?这些问题是开放性,而这些开放性的问题又恰恰是那些闭锁的形象给出的。有了这一层,画面也就饶有意味了。
如果说绳子是悠远的远古,那么,玻璃就是时下的当今了。绳子的捆绑和玻璃的覆罩,都是一种隔:一种与原生状态的相隔,一种与自由自在的相隔,一种与古往今来的实在的相隔。由此而生的是无奈与虚幻,而这无奈与虚幻,又怎么不是当今的人们所正在体验着的生活本身?无论何曦把画面弄得如何纯净雅致,这一份无奈与虚幻背后的焦虑却是昭然如在的,两者互为衬照的:画面越是清纯雅致,焦虑也就越发无可排去。作为作品来说,意味也就更加绵长。
意味是一种丰赡的东西,能用少许胜出多繁。这大抵也就是何曦用他那“不恰当”的画面所作的最妥帖的陈述。这是一个画家的机智,也是用画面说话的一种境界。